中环股份董事长、总经理沈浩平1983年在车间一线拉单晶,直至2002年担任副总经理,仍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一线。他对一线感情深切,尽管不愿意预料20年后行业会是怎么样,但愿意规划公司好好发展让员工二十年不失业。

在中环股份的价值观中,环境友好放在第一,其次就是员工爱戴,再次是政府尊重、客户信赖。沈浩平在采访中多次提到,要成为员工爱戴的公司。

尽管不愿意靠低工资出利润,但他愿意在和强者合作中交出学费,当行业靠着补贴过活,他却认为补贴迟早会退出,还是要回归到市场竞争中,在国际合作和竞争上,他主张不夹杂太多民族情绪,而是回归到商业中去,企业家应该抱着商业精神的本质来做。

身处一个周期剧烈变动、时有不测风云的行业,中环股份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?公司如何看待半导体行业产业转移,在产业规划上是怎么考虑的?

近日,证券时报“上市公司高质量发展在行动”采访团走进中环股份,证券时报常务副总编辑周一与中环股份董事长、总经理沈浩平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话。

“建百年老店”

周一:半导体、新能源行业大浪淘沙,中环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原因是什么?


采访:证券时报常务副总编辑周一(图左)

嘉宾:中环股份董事长、总经理沈浩平

沈浩平: 我们公司坚决杜绝Office Engineer(办公室工程师)、Office Manager(办公室管理者),成长起来的年轻工程师、年轻管理者在一线时间没有低过三分之二,这个行业需要的是工匠。 1985年我们开始跟夏普做配套,很早就走出国门,大规模的硅材料周期已经有五次了,每一个大周期价格波动都超过300%,在上升通道中表现优异其实不是绝对实力的表征,真正能体现企业价值的是在谷底中还能存在还能发展上。

这要弄清楚公司在产业链中到底处在一个什么位置?在技术创新、商业创新上贡献了什么?这个贡献是行业性的还是局域性的?中环应该说历史上行业五次大周期,我们大都经过,这个行业需要工匠,无论是工程师还是管理者都应该具有工匠精神,保持一种谦虚的心态面对市场,保持一种工程师工匠的心态,可能会更好,否则摔死的是企业自己。

周一:行业还会不会有重大技术创新?

沈浩平:2017年在中环股份的年度报告里面提到,光伏产业已进入“成熟制造业”阶段了,现在更多的是要靠集约化生产和工业4.0来降低成本、提升效率、改善品质。换句话说,我们认为大规模的创新告一段落,创新不是无止境的。

周一:中环目前有什么布局可以替代一部分进口?

沈浩平 :第三轮IC(集成电路)产业转移就在往大中华区,这次转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市场在这里,集成电路也得市场导向。产业转移不以国家意志和人的意志为转移,我们中国大陆的企业应该利用这次机会。

另外,我们只是全球产业链中的一环,首先应该摆正心态,它本质是一个商业行为,本质上是一个全球布局行为。企业还是应该建百年老店,做不到百年老店也得放开眼界,毛主席说风物长宜放眼量。

周一:公司做了哪些布局来迎接第三波浪潮的到来?

沈浩平:中环拼命地少人化、自动化、高效化、高薪化,坚持工业4.0来应对,必须这么做。

过去光伏行业有很多从业者,现在开始往寡头汇聚,我们开始从游击战走到阵地战,光伏行业应该是和半导体硅材料一样是少数寡头游戏,因为只有少数人的效率才更高,资源浪费才最少,市场波动才最小,其实这个是经济规律,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不管中环股份在光伏材料产业还是半导体硅片产业,都必须要进入到前三里面去,你的产业规模进不到前三,再好的技术也没用,因为什么事得有个金字塔结构,技术没有量支撑,那叫什么技术?

“能排四颗星”

周一:还要看能不能把技术跟市场结合起来,最后把产品做出来。

沈浩平:我们从1958年开始做半导体材料,2015年策划8-12英寸集成电路用抛光片项目,扩大我们半导体材料业务的规模,为什么有信心?因为我们区熔技术已经是全球前三了,当时提了一个词叫“忍受剥削”,第一个心态是忍受剥削,第二个心态是艰苦奋斗。

周一:忍受剥削是忍受国外大厂的剥削吗?公司半导体进度怎么样?

沈浩平:忍受知识的剥削,你作为市场新进入者,该给客户交学费。

中环从来没有像国内其他做集成电路项目那样从外面引进团队,我们就是自己培养的团队,我们解决的所谓难题几乎100%靠中环自己的团队。天津是8英寸、12英寸抛光片的基地,晶体的基地都在内蒙呼和浩特,江苏宜兴是抛光片放量的地方,研发主要还在天津。我们相信明年3、4月份12英寸两万片就能量产。我们设想8英寸要进入世界前三,这个行业是赢家通吃的行业。


周一:半导体行业利润情况怎么样?

沈浩平:这个行业有所谓的四年周期,四年涨四年落,从2016年开始量升价涨,新能源车、AI、工业自动化等各种需要半导体硅片的多了,最近好一点的产品毛利率都很高。

历史上我们区熔单晶最惨的时候毛利率也没低过40%,我们希望做一个差异化竞争者,我们更相信自己的竞争力。

周一:中环好多产品、技术跟国外产业链有深度融合,与国际大玩家一起玩,这个路线是怎么确定的?

沈浩平:中国的工业化,特别是半导体、工业4.0、互联网+经济的情况下,许多企业工业3.0、工业2.0都没做好,这个客观存在,我们虽然规模很大,但我们的工业质量和企业质量相比国际先进水平来说,应该是有结构上的差距的,一些是经验上的差距。

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差距究竟是什么?差的就是劳动生产率,劳动生产率背后有很多因素支撑。随着产业转移过来以后,不光是技术,还有商业理念、企业管理、企业运营文化,对知识产权的认知等方面都还有需要学习的过程。


研发团队

“强者不独行”

周一:在半导体领域,中环未来会不会把重心转向国内市场?还是继续以国际市场为主?

沈浩平:应该先跟强者走,假设中环自己是一个盲人,或者半盲人,与强者合作,可能得到更多的学习吧,如果中国国内有强者,我们就跟着强者走。

周一:在参与国际产业竞争中,中环有没有感觉到国际同行的防备?

沈浩平:不分黄皮肤、黑皮肤、白皮肤,这是商业。我想中环应该先以这种心态来看这件事,中国企业的企业家,可能还是应该抱着商业精神的本质来做。

我们强调的是要工业4.0、少人化,一人操作几十台机器,要强调员工的收入,我们要员工二代和家人都愿意在这样一个公司的一线工作,有我在中环,就必须尊重一线员工。我倒了19年班,2002年当了副厂长还在倒班,晚上十点上班、早上六点下班。

周一:那时候你还年轻。

沈浩平:我想真正的创新,真正的企业家一定在这种环境产生。企业的发展还是要工匠精神,工匠精神不是说让工人们去做工匠,首先是工程师做工匠,管理者做工匠。

“生命总要找出路”

周一:包括中美贸易摩擦在内的政治因素,会不会对全球半导体行业的第三波转移浪潮进程产生影响?

沈浩平:有影响,但我认为不是某个人能够挡得住的。《侏罗纪公园》里面有一句话,叫“生命总要找出路”。

周一:今年行业政策调整较大,中环客户有没有什么变化?

沈浩平:客户没有大变化,还增加了一些新客户,年底会把明年产能90%以上的合同签完。

周一:那意味着行业洗牌过程中,中环市场份额有可能还在提升?

沈浩平:那是百分之百的,我知道市场下行的时候该怎么走,他们不知道下坡路怎么走。

周一:“走好下坡路”这句话说得很好,有什么经验给大家分享一下?

沈浩平:其实没什么经验,就是中国人的仁义礼智信。2017年价格疯涨的时候,中环把产品市场价格拼命往下拉,而在市场下坡的时候,中环又是市场价格的跟随者,我们总试图让振动的幅度平缓一点。

周一:现在硅料、单晶片、多晶片,好像价格下降的幅度都很大?

沈浩平:是,光伏发电没有平价上网前这是常态,没有平价上网前拿着补助的毛利和利润都是虚妄的,我们认为2019年下半年或者2020年平价上网了才是市场真正的价格。很多光伏企业认为自己在市场里,其实是能源局大的计划经济的下市场参与者,光伏行业现在还不是市场行业。

周一:什么时候平价上网?平价上网以后,大家靠什么来竞争?

沈浩平:2020年平价上网没有什么问题,至少在西部、中部没有问题,东部可能更早。品质第一,份额是取决于品质。

周一:现在降低成本的空间还有哪些?

沈浩平:空间巨大,我个人认为对中环来说晶体环节成本可能有30%、40%下降空间,非硅成本还有20%到30%空间,晶片加工的成本估计也有20%空间,综合算起来硅片的全成本有接近30%的下降空间,我个人认为工业4.0的管理就是优化良品率。成本降低可以让企业即使没有地方政府给补贴,也有足够空间活下去。

中国制造业毫无疑问是走在世界前面的,我们制造业规模某些地方比美国人强,可能比日本、德国的差,但是我们的综合配套能力要大于日本、德国。中国其实为人类做了更大贡献。


“恐惧激励法”

周一:据说光伏行业降低补贴不会一刀切,还会继续补贴,另外装机量也在超预期地增加?

沈浩平:能源局的任何举措我们都赞成,乐见其成。没有这些政策,中环也要活下去,也要发展下去。

周一:这种政策能不能扭转整个行业短期的困境?

沈浩平:我不觉得是。只是把这个过程拉长了,痛苦增加了。我个人观点是,最应该解决的事不是给补贴,而是降低非技术成本,跟税务局讨论合理的税务负担,讨论各种法律政策,但不应该再给行业补贴钱了。

周一:听说你有时候还会想想人类宿命的问题?

沈浩平:我们公司把环境友好放在首位,其次是员工爱戴,再次是政府尊重、客户信赖。

我人文主义情结比较重。许多事情都是过眼烟云,但还应该有一些真的东西、美的东西,员工都不善待,还去讲什么社会责任?

周一:执掌中环这么多年,你觉得作为一个国有企业,有没有难处?难在什么地方?

沈浩平:体制缺失大,习总书记在山东讲,国有企业不能抱残守缺,其实制度层面的缺失很大的,不能把企业当政府来管。

我们公司的理念,其实最根本的理念就是我们大家上上下下管理层都有一个理念,就是让员工二十年不失业,换句话说我们的竞争能力强大是来自于我们恐惧失业的,恐惧企业倒闭的竞争力,别的企业可能是高管层有巨大的股权激励或者收益的激励,我们有恐惧激励法。


另外找一个“1”

周一:中环下一步的愿景是什么?

沈浩平:还是要全球化,可能的话,有三到四个板块能进入全球细分行业前三,现在光伏硅片进入到前三去了,半导体在争取进前三,但这样企业还是不安全,还要争取至少一个,所以老在想“2+1”。

周一:那这个“1”有没有一点雏形?

沈浩平:最近考虑“十四五”规划的时候,我比较痛苦,就是“十一五”、“十二五”、“十三五”都很清晰的,“十四五”就需要寻找新的方向。

周一:你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有哪些?

沈浩平:我觉得中环股份有三大事,第一大事就是找到那个“1”。一定不是光伏产业、半导体产业,肯定是另外找一个“1”,这是一个很大的事,也许在新材料领域。干材料科学,我们力量很强、功底很深。

第二是工业4.0,一定要让中环成为中国企业的榜样。第三是希望体制上能有所突破。